秋来得不声不响,像一位故人,踏着晚风,悄然走近。她不敲门,也不言语,只是轻轻掀开天幕的一角,让凉意渗入城市的肌理,让树叶在枝头微微颤动,仿佛在回应某种久别的召唤。而我,早已在淦河畔等候多时,只为与这季节重逢,听她低语,看她落笔,在水光山色间,写下一封封无字的情书。
淦河从大幕山南麓蜿蜒而来,如一条青绸带,缠绕着咸宁的腰身。她不急不缓,流经田畴、穿城而过,最终汇入斧头湖的怀抱。三十余万沿岸儿女,在她的滋养中长大,在她的低吟里老去。她是母亲河,是咸宁人心中最柔软的牵挂。我常想,若把这座城比作一本书,那淦河便是贯穿全篇的主线,是字里行间的呼吸与脉动。
我与淦河的初遇,是在月亮湾。
那是1987年的夏天,我初来咸宁,酷暑难耐,便听人说:“去月亮湾吧,那儿有山,有泉,有树,有风。”我循着指引而去,沿着淦河来到潜山脚下,穿过一片香樟林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十余处温泉泉眼错落分布,热气氤氲,如雾如纱。孩子们在浅池中嬉戏,笑声溅起水花;老人们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,任温泉水轻抚脚踝;一对对情侣在岸边拍婚纱照,新娘的白纱被晚风轻轻托起,像一只欲飞的蝶。
后来,我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,时间久了,与淦河的缘分愈发深了,我就常来月亮湾走一走看一看,因为这里是我初识淦河的起点。前两年迁居温泉城区后,每逢黄昏,我总爱沿河漫步。秋意渐浓时,河岸的景色也悄然变化。樟树依旧浓荫如盖,但枝叶间已透出几分疏朗,风一吹,便有几片红叶飘落,像一封封从天而降的信笺,轻轻落在肩头、发梢、脚边。我俯身拾起一片,叶脉清晰如掌纹,红得沉静,像是把整个秋天的深情都凝在了其中。
我站在岸边,看夕阳斜照,樟树的光斑在水面上跳跃,如同无数金色的鱼在游动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为什么咸宁人说起淦河时,眼里总带着笑意——她不只是河流,更是生活的底色,是记忆的温床。
沿河而行,常能遇见几位老人。他们或坐或立,目光投向河面,仿佛在看水,又仿佛在看岁月。其中一位八十多岁的陈爹爹,是潜山村五组人,我曾与他攀谈过几次。他年轻时是淦河上的摆渡人,几十年如一日,撑着木船,送人过河。如今淦河两岸桥有几座,渡口早已废弃,但他仍习惯每日来此坐坐。
他带一把旧竹椅,泡一壶绿茶,看水波荡漾,看白鹭低飞。有时他捡起石子打水漂,一连七八下,水面泛起圈圈涟漪。
我问他为何坚持来此,“我听惯了河水声,”他笑着对我说,“一天不来,心里就空落落的。”
他沉默片刻之后,又说:“其实,我在等秋天,每年这个时候,河风最干净,叶子开始红,人也安静下来。我在这儿,就像在跟过去说话。”
我懂他了,其实,我也在等秋。
他告诉我,六十年前的一个秋夜,他曾救起一个大约十岁的落水小女孩。那天夜里,风凉如水,月光洒在河面,泛着银光。他正准备收船回家,忽然听见扑通一声,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身影在水中挣扎。他毫不犹豫跳下水,将人救上岸。小女孩浑身湿透,瑟瑟发抖,却坚持要给他磕头。他拦住了,只说:“你是淦河的孩子,我也是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”
后来,那小女孩长大了,当了妈妈,也做了奶奶,每年秋天都会来河边看他,带上一壶茶,两块桂花糕,坐在他身边,静静听他说往事。去年,她带着自己的孙子来了,孙子蹲在河边,往水里扔小石子,溅起一圈圈涟漪。老人看着,眼角泛起泪光。
“我老了。”他说,“可淦河还在,故事还在,人也在。”
我默默听着,心被某种温热的东西填满。原来,一条河不仅承载水流,也承载人情;不仅滋养土地,也滋养灵魂。那些看似平凡的相遇与相守,都在岁月的河床上沉淀成珠。
秋夜的淦河,格外静谧。白日的喧嚣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安宁。河面如镜,倒映着两岸的灯火与星空,仿佛天地在此刻交融。偶尔有夜跑的年轻人掠过,脚步轻快,像风一样;也有情侣并肩而行,低声细语,笑声如铃。一对老夫妻坐在长椅上,老太太靠在老伴肩上,手里捧着一杯热茶,两人谁也不说话,只是静静望着河水。
我忽然想起一句诗:“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。”而此刻,我想说:相看两不厌,唯有淦河秋。
城市并未沉睡,远处主干道上,车流如织,灯光如河,与淦河的静谧形成奇妙的呼应。轮胎碾过路面的声响,像时光的节拍,一声声,敲打着夜的深邃。而河岸的步道上,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。一位中年男子坐在石阶上,手里拿着一本书,借着明亮的太阳能路灯的光阅读;一个小女孩牵着父亲的手,指着天上挂着的月亮,兴奋地喊:“爸爸,月亮像玉盘!”父亲笑着点头,眼里满是宠溺。
这些画面,琐碎却动人,平凡却温暖。它们虽不属于宏大的叙事,却构成了生活的全部真实。而淦河,正是这一切的见证者。她不言不语,却将每一个瞬间都悄悄收藏。
我漫步前行,远远望见温泉桥横跨淦河两岸。据史志记载,温泉桥始建于1967年,是淦河上修建的第一座双曲3孔拱桥,原名一号桥,2017年更名为温泉桥。
我站在桥头,向上游看去,尽管夜色已浓,但沿河步道游人如织,河滩上夜钓者怡然自得。灯光与星空倒映水面,两岸风景镶嵌河中,好似一幅天然画卷;向下游望去,潜山与香吾山双峰对峙,河谷乱石嶙峋,河水流过温泉桥后,一直到月亮湾后才豁然开阔。
我抚摸桥栏,看见桥身石缝间长出的几株野草,在风中轻轻摇曳。桥下水流平缓,偶有落叶随波而下,像一叶叶小舟,载着秋的讯息,驶向远方。我倚栏而立,忽然想起六十年前,淦河也曾如此流淌。那时,两岸或许还是稻田与茅屋,人们挑水洗衣,孩童戏水,牛羊饮水。如今,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,可河依旧,秋依旧,人心中那份对自然的依恋,也依旧。
春华已过,秋实静候。这一季的沉淀,不只是草木的轮回,更是人心的归位。多少情缘在秋光里生根?多少思念在凉风中发酵?我曾见过一对恋人,在河畔的桂花树下许愿。女孩说:“等我们老了,也要像那对老夫妻一样,每天来河边坐坐。”男孩笑着点头,将她拥入怀中。那一刻,桂花正落,香气弥漫,仿佛天地都在为他们见证。
我也曾见过一位母亲,带着年幼的儿子来放河灯。孩子小心翼翼地将灯放入水中,抬头问:“妈妈,灯会漂到哪里去?”母亲轻声说:“它会顺着河,一直漂到有爱的地方。”孩子似懂非懂,却笑得灿烂。那盏灯,载着童真与祈愿,在夜色中渐行渐远,最终化作水面上一点微光,与星月交相辉映。
春来暑往,秋色流转。每一片落叶,都是岁月的印章;每一缕凉风,皆为生命的回响。淦河不语,却以她的绵长与温柔,将一代代人的悲欢离合,聚散无常,都纳入怀中。
今夜,秋意正浓。不喧哗,自有声。
我站在河畔,任晚风拂面,听水声低吟。远处,月亮悄然升至中天,清辉洒落,河面泛起银光。我忽然觉得,自己也成了这秋夜的一部分——像一片叶,一阵风,一滴水,融入这无边的静谧与深情。
我在淦河等秋,其实,是在等一段记忆的苏醒,等一场心灵的回归。
等那红叶落肩的刹那,等那凉风拂面的瞬间,等那河水低语的永恒。
秋来了,她轻轻地说:我在这里,一如你从未离开。
(作者:周玉章 一审:樊思遥 二审:方焱 终审:伍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