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我了无牵挂,深山老屋为家。那时,风是自由的,心是轻松的。不恋红尘滚滚,不羡高楼华厦,不贪尘世的喧嚣与浮华。只愿在群山环抱之中,与白发苍苍的老伴携手归隐,把余生安放在一片静谧的山野之间。寻一间旧屋,瓦片斑驳,木门微响,门前一树老梅,墙角几竿修竹。春来它开,冬至它静,我亦如草木,随季荣枯,与岁月同息。不求富贵荣华,只愿岁月安稳;不问前程几许,但求心安如初。
山居的日子,是慢下来的时光。我想,在某个春意初萌的清晨,推开木窗,山风裹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,远处薄雾缭绕,鸟鸣清脆,像是大自然在轻声唤醒沉睡的灵魂。老伴已在灶前忙碌,炉火微红,锅中粥香四溢。我披衣而出,站在院中深吸一口气,仿佛肺腑都被洗净。这样的早晨,没有闹钟的催促,没有手机的振动,没有车水马龙,只有鸡鸭在院角踱步,咯咯低语,像是在诉说昨夜的好梦。
三分蔬园,是我们亲手开垦的天地。春来翻土播种,一畦畦菜苗破土而出,嫩绿如诗。我们弯腰浇水、除草,指尖沾满泥土,却觉得踏实无比。老伴总爱念叨:“这青菜比城里的干净还鲜甜。”我笑着点头,其实哪里是菜甜,是心境澄明,连味觉都变得温柔了。园中种些番茄、豆角、白菜、萝卜,四季轮作,自给自足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所谓富足,并非拥有多少,而是所需皆备,所求不多。
鸡鸭散养在林边,自由自在。母鸡每日下蛋,老伴拾起还带着体温的鸡蛋,脸上笑出皱纹。偶尔有野兔窜过篱笆,惊得鸭群扑翅乱飞,惹得我们相视而笑。山居生活,不必防贼防盗,门常虚掩,心亦敞开。邻里虽远,偶有樵夫路过,总会停下聊几句天气收成,递上一把野菌或新采的笋。人情淳朴,言语简单,却暖人心肠。
孙女偶尔会在父母陪伴下来看我们。她背着书包沿蜿蜒山路蹦蹦跳跳地走来,老远就喊着“爹爹”。那声呼唤让我的心蓦然柔软,仿佛春风拂过冻土。她总拉着我在院中石桌对弈——身为校围棋队员的她棋艺远胜于我。有次我偷挪棋子被她发觉,小姑娘追着我绕了院子好几圈。夜里,她躺在小床上不肯睡,缠着我讲年轻时的故事。我轻声说着,窗外虫鸣如织,月光悄悄爬上窗棂,照在她熟睡的脸庞上。那样的夜晚,宁静得仿佛时间也停了下来。
四季在山中流转,各有风姿。春来踏青赏花,是我们一年中最期待的序章。晨雾未散,山岚如纱,我和老伴踏着湿润的石阶缓缓而行。脚边野草初生,嫩绿如诗;山樱悄然绽放,粉白的花瓣随风轻舞,落于肩头,似故人低语。我们不急于赶路,只任脚步随心,看蜂蝶穿梭于花丛,听鸟鸣清越于林梢。偶尔驻足,摘一枝野莓,酸甜在舌尖蔓延,仿佛尝到了春天最本真的味道。那时,山是醒的,花是笑的,我们的心,也如初阳般明亮。
这,亦是我们最珍视的时节。桃李争妍,溪水潺潺,映着天光云影。我们牵着手,沿着小径缓行,脚下落英缤纷,头顶花开如海。老伴走得慢,我便陪她停停走走,看蜜蜂采蜜,听燕子呢喃。她说:“年轻时总急着赶路,如今才懂,最美的风景不在终点,而在并肩同行的路上。”我握紧她的手,无声胜有声。春风拂面,吹白了鬓角,却吹不散心头的温存。
夏至听雨观霞,是岁月深处悄然绽放的诗意。午后,山中云气渐起,天色微沉,骤雨便如约而至。雨点噼啪敲打屋檐,似琴师指尖跃动的音符,清脆而深情,将整个山谷唤醒。我倚窗而坐,手捧一盏新沏的清茶,茶烟袅袅,与窗外雨雾交融。雨丝斜织如帘,将远山近树绘就一幅流动的水墨,青黛洇染,苍翠欲滴,连屋前的老松也在雨中舒展枝叶,发出低沉的松涛,仿佛在与天地私语。
老伴悄然走近,轻轻靠在我肩头,手中也握着一杯温热的茶。她低声哼起一支旧日歌谣,旋律轻缓,像从记忆深处流淌而出的溪水,温柔地漫过心田。我们无言相对,却心意相通,只任雨声作伴,茶香萦绕,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。
待雨歇云开,天边忽而燃起一片绚烂。晚霞自西天铺展而来,橙红、金紫、淡粉层层晕染,宛如天工织就的锦缎,流光溢彩,映得山峦如镀金边,池塘泛起碎金。我搬出那把旧竹椅,置于院中,与她并肩而坐。飞鸟掠过天际,纷纷归巢,林间蛙声初起,由疏而密,奏响夏夜的序曲。晚风拂面,带着泥土的湿润与草木的清芬,沁人肺腑,令人神清意爽。那一刻,万籁俱寂,又万物共生。世界仿佛缩小成这方小院,只剩下彼此的呼吸、心跳,与天地共律动。无争,无扰,唯有心安如镜,映照出岁月沉淀的深情。
若人生可择一瞬永恒,我愿定格于此——风雨洗尽尘嚣后的宁静,晚霞点亮暮色时的壮美,还有身旁那抹熟悉的身影,与一段细水长流的陪伴。夏至之美,不在昼之长,而在心之静;不在景之盛,而在情之真。
秋高气爽,信步山径,天地间铺展着一种独属于山居的从容。小路蜿蜒于峰峦之间,落叶如金,层层叠叠地覆于地面,踩上去沙沙作响,仿佛季节在耳畔低吟浅唱,诉说着时光的流转与自然的私语。我搀扶老伴缓行,任山风拂动衣角,微凉却不刺骨,像一双温柔的手,轻轻拂去心头积年的尘嚣与烦忧。
枫叶悄然由绿转红,如晚霞坠入林梢,而银杏则洒落一地金黄,宛如大地铺就的锦绣绒毯。阳光穿过稀疏的枝丫,不再炽烈,只余温润,洒在肩头,恍若母亲的手掌轻抚,暖意直抵心底。偶有樵夫挑柴而过,脚步沉稳,额上沁着薄汗,我们相视一笑,无需言语,便已懂得彼此眼中的宁静与满足;松鼠跃枝,野兔窜林,一瞬的灵动,皆成山中妙趣,为这静谧添上生动的注脚。
登至山腰,驻足远眺:层林尽染,斑斓如画,远山如黛,绵延至天际,近处溪涧含烟,水声潺潺,似在低吟一首无字的诗。老伴总爱在此时轻叹:“这一辈子,走过千山万水,看过无数风景,却都不及眼前这一片山色。”她语气平淡,却字字深沉。我知她所言非虚,年轻时为生计奔走于城市高楼之间,霓虹遮蔽了星空,喧嚣淹没了内心的声音,日复一日,竟忘了抬头看云,低头听叶。
如今,终于在这山野之间,寻回了失落已久的诗意。秋风不寒,吹醒了沉睡的感官,也唤醒了久违的灵性。拾几颗熟透的野栗,带回家中煨在炉边,裂开时散发出香甜软糯的气息,是土地最朴素的馈赠。这一刻,我忽然明白:所谓富足,并非堆金积玉,而是能静听风语、细数落叶、与所爱之人共赏一片山光水色。原来,简单才是生命最深的底色,而山居之秋,正是这底色上最动人的一笔。
冬寒深处,围炉煮茶,是岁月最温柔的归处,也是人间最静美的相守。窗外,雪落无声,山野早已银装素裹,天地间一片澄澈空灵;屋内,炉火正旺,铜壶在炭火上咕嘟轻响,水汽氤氲,如诗升腾。我取来深山清冽的泉水,注入紫砂小炉上的老铜壶中,待水初沸,便启封那春日亲手采摘、晾晒、封存于陶罐中的陈年茶叶,一经开罐,幽香扑鼻,似携着山风与晨露的记忆,悄然唤醒沉睡的时光。
茶叶入壶,沸水冲下,茶烟袅袅,清香弥漫整个小屋,仿佛将整个春天都藏进了这杯暖意之中。我捧起一杯热茶,坐在炉前,看火光跳跃,光影在墙上舞动。窗外寒风呼啸,拍打着窗棂,屋檐不时传来积雪滑落的轻响,而屋内却暖意融融,心亦随之沉静。
有时,翻出一卷泛黄的旧书,纸页微脆,字句却温润如初,读来如老友细语,娓娓道尽人生百味;有时闭目静坐,听雪落屋檐,簌簌如絮语,心无挂碍,万念归宁。夜深人静,万物俱寂,唯有炉火偶尔噼啪一声,像是时间在轻声叹息。原来,慢下来的不只是夜晚,还有被生活磨砺多年后终于学会安放的灵魂。
此时,老伴轻轻走来,从柜中取出珍藏多年的陈皮老茶,笑着说:“今日添一味岁月。”她手法娴熟地温杯、注水、出汤,茶汤橙红透亮,入口醇厚回甘,暖流自喉间直抵心腑。我们依偎而坐,膝上覆着旧毛毯,翻看一本相册,照片已泛黄,边角微卷,却是我们年轻时的合影:山间野游,笑靥如花,眼神明亮如星。那时风华正茂,不知岁月深远;如今白发悄生,却更懂相视一笑的千言万语。
无需多言,一个眼神交汇,一次掌心轻抚,便是半生风雨后的深深懂得。炉火映照着两张安静的脸庞,茶香与回忆交织缠绕,仿佛时光也在这方寸之间停驻。此刻,我与自己和解,与岁月言欢,与天地相融。冬寒虽深,心却如春。原来最暖的不是炉火,而是有人陪你,在寂静长夜里,共饮一壶陈年的光阴。孙女若在此,定会趴在玻璃窗上呵气画笑脸,或是央我教她写毛笔字。墨香与茶香交织,那一刻,我觉得此生再无所求。
偶尔,我出林间赶集。晨光初透,山岚未散,我背着竹篓,踏着沾满露水的青石小径缓缓下山。穿过溪桥时,流水轻吟,鸟鸣隐现林梢,仿佛为我送行。步入小镇,集市早已苏醒:瓜果堆叠如彩绘,菜叶上还挂着清早的雾气;土布在风中轻扬,竹器错落有致地排开,每一件都带着山民手掌的温度。叫卖声此起彼伏,孩童穿梭其间,笑声撞碎了清晨的宁静。我买些针线、茶叶、孙女爱吃的糖饼,为家中老伴备些新毛线,她说要给我织件厚实的毛衣,好让明年的冬天也暖得像今日的笑语。
摊主熟识我面孔,笑着打趣:“又躲进山里去了?”我点头,亦回以一笑:“山里清静,心安。”言语寥寥,却道尽半生的选择。有人羡都市繁华,我却偏爱那松涛阵阵、月照空林的静谧。在这熙攘市井中,我像个闯入者,却又如此自然地融入其中,静静听着人们谈论今年雨水多少、来年收成几何,仿佛这些朴素的话题,才是大地最真实的脉搏。
买完所需,便在路边茶摊坐下,捧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茶,看人来人往。市井百态,皆是生活本色:挑担的农夫擦汗谈价,妇人抱着婴孩讨价还价,老人蹲在角落晒太阳……热闹非凡,而我心中清明,宛如旁观者,又似参与者,既在红尘内,又似在其外。
归途,夕阳洒在蜿蜒的山路上。篓中未必满载,但心中已盈——装着几句寒暄,一段回忆,一份期待。归来时,老伴已在门口张望,见我便笑着迎上来:“可累着了?”我摇头,把糖饼递给她:“孙女下次再来,就有甜头了。”她接过,眼角皱纹里都是笑意。
这样的日子,看似平淡,却蕴藏着最真实的快乐。我,未曾追逐名利,未曾跻身繁华,却在这深山老屋中,寻到了生命的本真。四季轮回,草木枯荣,我与山共呼吸,与天共晨昏。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,只有日复一日的宁静与欢喜。可正是这平凡,让我活得踏实,活得像一棵树,扎根于土,仰望于天。这里的每一寸土地,都印着我们的足迹;每一片叶子,都听过我们的低语;每一缕炊烟,都载着我们的故事。
待我了无牵挂,便是心真正自由之时。那时,我不再被俗务缠身,不再为琐事烦忧,只与老伴共度朝暮,共享清欢。深山老屋为家,这不是逃避,而是选择;不是孤寂,而是丰盈。当心不再被欲望牵绊,当灵魂终于找到栖息之地,我便知:此生,足矣。
此生所求,不过如此: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;耕读为乐,山水为伴。春赏花,夏听雨,秋漫步,冬煮茶。岁月悠悠,情意绵绵,纵使白发苍苍,眼底仍有星光。
待我了无牵挂,便归山林深处,筑一屋,种一园,养几禽,守一人。
不枉此生韶华!
(作者:周玉章 一审:李萌 二审:聂国力 终审:伍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