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阳初升，大幕山的晨雾尚未散尽，如薄纱般轻覆于青黛色的山脊。山坳间，几缕炊烟袅袅升起，与朝霞交织，仿若大地在悠然吐纳。山势层叠绵延，松杉苍翠，竹影婆娑，偶有山雀掠过林梢。山脚之下，石桥村新村委会前的晒谷场早已焕然一新：红绸缠柱，彩旗招展。村口道路中央，橘黄色的拱门上，“大幕赶集‘趣’ 农货‘鲜’到底”十个大字墨色酣畅；“助农手牵手，丰收心连心”等宣传条幅迎风飘扬。这喜气并不张扬，却笃定地映入每一双眼帘。风过处，旗角轻扬，似有无形之手，在山野间拨动一根悠长的琴弦。
12月7日上午9时整，大幕乡集在《大幕开场锣》的戏台演出中拉开了帷幕——三记铜锣，深沉嘹亮，余音在山谷间撞出清澈的回响。人们纷纷应声而至：白发老者拄着竹杖缓步而来，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挥舞糖画小旗，穿蓝布棉衣的农妇挎着藤篮，篮子边沿还沾着清晨新采的菜薹露水；更有从咸宁城区驱车而来的游客，相机镜头频频对准地摊上摆放的香熏腊肉、竹匾里铺展的金黄笋干，还有那被山风拂得微微晃动的“乡味源”布幔。人声、笑语、柴火噼啪、油锅滋啦……汇成一股温热的溪流，在石桥村的肌理间汩汩奔涌。
集市沿晒谷场东西铺展，二十多个摊位依地势错落，不设围栏，不讲规整，却自有章法。东首是干货区，竹匾排开，如大地摊开的册页：干辣椒红得浓烈，蜷曲如火苗；干萝卜片薄透微黄，叠成小山；干笋条根根挺括，泛着琥珀光泽；干菜捆扎齐整，青灰中透出陈年日光的醇厚。一位戴蓝印花头巾的老妪守着自家摊子，指尖捻起一撮干蕨菜，迎光细看，“晒足七日，阴一天，阳六天，才收得住山魂。”她声音不高，却让驻足的年轻人下意识屏了屏呼吸——原来风霜雨雪，皆可入味。
向西行去，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。竹笼一角，土鸭昂首踱步，羽毛泛着油光；稻草堆里，土豚伏卧打盹，粉嫩的鼻翼轻轻翕动；土鸡咯咯低鸣，爪间还沾着山林夜露的湿泥。最引人注目的是现宰现卖的香猪肉摊——案板洁净，刀光雪亮，刚卸下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如云纹，微微颤动泛着柔润的光泽；黄牛肉腱肌理分明，暗红肉质中沁出蜜色的油脂；跑山羊肉则带着岩石般的粗韧筋络，一刀切下，弹韧十足。饱满晶莹的再生稻米盛在粗陶钵中，米香混合着谷酒微醺的甜意，在空气里悄然织成一张无形的网，令人脚步流连，喉间微动。
再往南，是手艺人的天地。艾叶制品摊前，贺诗正将新焙的艾叶装入素麻布袋，指尖沾着淡绿粉末，鬓角微汗。“这是九蒸九晒的陈艾，温而不燥。”他笑着递过一小包，香气清苦微辛，仿佛把整个西山下的春阳都封存其中。隔壁竹匠摊上，老人十指翻飞，青皮竹丝在他掌中游走如龙，眨眼间，一只蜻蜓状的竹编挂饰已初具神韵，翅膀薄如蝉翼，透光可见细密经纬。
周静红的炸丸子摊前，队伍已排至银杏树下。油锅沸腾，豆腐肉丸沉浮如金鲤，苕圆滚烫酥脆，萝卜丝圆外焦里嫩，刚一出锅便被抢购一空。她左手挤丸，右手翻铲，袖口卷至小臂，露出结实的小麦色肌肤。“凌晨三点剁肉，五点和面，六点生火……”她抹一把汗，油星溅在脸颊上也不擦，“没想到，山里的烟火气，真能烫热城里人的心。”
陈园竹的芋头圆摊前围得水泄不通。蒸笼揭开，白汽裹着芋香、肉香、香菇香扑面而来。半透明的皮子透出内里苕粉裹着的鲜肉丁与香菇碎，咬下去软糯带韧，Q弹多汁。舌尖先尝到芋头的绵甜，接着是肉馅的咸鲜，最后泛起山野馈赠般的微涩回甘。她额角沁出细汗，手上不停分装、收钱、递纸袋，动作熟练得像呼吸一般。“昨儿下午剁芋头剁得手发麻，今早四点又起来揉面……”话音未落，突然有人高喊：“老板娘，再装一百个！”她抬起头，眼尾笑纹里盛满阳光。
晒谷场北侧的游园区热闹非凡。少年们踢着毽子腾跃如鹿，毽子在脚踝间灵巧翻飞，发出银铃般的脆响；拔河绳紧绷成一道弧线，两队村民赤脚踏入松软的泥土，震天的吼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；知识答题棚下，白发老者扶镜细读题目，小孙子踮脚凑近，祖孙俩为“反诈三不”争得面红耳赤，答案揭晓时引来哄堂大笑。特制的银票上印着山茶花与稻穗，盖有“大幕乡集”的朱红印章。参与者热情高涨，在各类趣味游戏中齐心协力竞技，获胜者凭银票兑换土鸡、土鸡蛋等礼品。游客们通过线上转发集赞或现场消费也能兑换银票，大人们捧着满满的“战利品”，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。孩子们则拿着银票奔向兑换处，换来小竹篮和艾草香囊，欢快的笑声撞向山壁又反弹回来，一圈圈荡漾开去。
不远处，厨艺大赛的灶台依次排开。六口铁锅火焰升腾，柴火噼啪作响，橘红的火舌在灶膛里跃动，映照着掌勺师傅们忽明忽暗的脸庞。张记小厨房的炖五花肉，文火慢炖三小时，肉块酥软却形不散，酱汁油润，入口即化，浓郁的脂香在舌尖徐徐晕开；大幕乡土灶的干锅小河鱼，保留细鳞，仅用山涧活水涤净，猛火爆炒间，辣子与花椒在滚油中炸裂，鱼肉紧致弹牙，裹着炽热的锅气入喉，仿佛能品出溪水的清冽；顺发酒楼的烧土鸡，鸡皮焦脆如裹琥珀，肉质鲜嫩多汁，秘制酱料融入了山茶油与本地酱油，咸鲜里透出丝丝回甘；辉城土菜馆的香煎刁子鱼，鱼身两面金黄酥脆，腹内仍葆湿润嫩白，芝麻与姜末在热油中焙出焦香，鱼肉细嫩微甜，骨刺酥化可食；溪畔农庄的蒸腊鱼腊肉，则是时光的凝练——腊鱼咸鲜透骨，腊肉脂白如玉、瘦红似玛瑙，蒸汽掀盖刹那，陈年柏枝熏香与米酒糟香轰然释放，醇厚得令人心安；石桥村的凤尾腰花，腰花剞刀如凤羽，旺火爆炒，脆嫩爽口……浓郁的香气如雾般蒸腾缭绕，久久不散，让尝鲜的游客们直呼过瘾。
在晒谷场的中央戏台，锣鼓未歇，民俗歌舞《灯哪灯·打花鞭》已翩然登场。姑娘们手持彩绸扎就的花鞭，腰肢轻拧，鞭梢甩出凌厉弧线，击打节拍，如春雷滚过山梁；老者执竹板踏歌而行，唱词俚俗鲜活，句句押着山调。快板《云秀大幕谱新篇》节奏如马蹄踏石阶，清脆利落；山歌《乡歌一曲大幕开》最是动人，歌者立于台前，声音清越如溪流破冰，唱到“山是金屏风，田是聚宝盆，炊烟袅袅处，都是故园春”，台下白发老者悄然抹泪，孩童仰起小脸，目光清澈如山泉；小品《婆婆也是咱的妈》演至动情处，台下几位老妇悄悄抹泪，泪珠坠入衣襟，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——那不是悲伤，是岁月酿出的温润回甘。
日影当空，集市将散未散，余韵犹存。香猪黄牛烤羊尽售，酒坛油瓮皆空，唯糖画摊前，最后一勺金浆正拉出展翅的凤凰，糖丝透亮，流转着七彩光晕。人们提篮挎袋，竹篮盛满干笋腊肉艾香包，纸袋裹着土鸡蛋与新碾糙米，布兜里还躺着孩子紧攥的糖凤凰。步履悠然，笑语盈路，山歌小调随风起——这歌无谱无腔，却从石缝间、田垄头、灶膛里自然淌出，清亮拙朴，绵延不绝。它越过大幕山的层峦，沉入泥土，融进血脉，凝成无声的信念：只要青山未老，溪水长流，人烟不息，这歌便永在——它是乡愁，亦是归途；是人间烟火，亦是亘古永恒。
（作者：周玉章 一审：董盈 二审：聂国力 终审：伍伟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