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安西大街临淦河而立,晨雾如纱,自河面缓缓升腾,缠绕着青石阶、老屋檐与斑驳的木窗。街巷静谧,唯有卖早点的老人推着车,吱呀声划破薄雾,热气从笼屉里蒸腾而出,像是一缕不肯散去的旧梦。他姓陈,人称老陈,在这条老街上卖了四十年的桂花米糕。他的摊子支在淦河边的西河桥头,一张矮桌,一口铁锅,几只粗瓷碗,便是他半生的营生。
老陈年近七旬,背已微驼,手指关节粗大,掌心布满裂痕,那是经年累月揉捏糯米粉留下的印记。他做的米糕不甜腻,带着淡淡的桂花香,咬一口,软糯中透出清冽,仿佛把整个秋天都含在了舌尖。街坊都说:“老陈的米糕,是能吃出节气味道的。”
正值寒露时节。天刚微亮,老陈已起身,灶火燃起,水汽氤氲。他动作缓慢却熟练,筛粉、加糖、拌桂花、上笼蒸制,每一步都像在完成一场仪式。窗外,露水凝在梧桐叶上,沉甸甸地悬着,终是坠落,敲在瓦檐上,发出极轻的一声响,像是季节的叹息。
他一边忙活,一边望向对岸那株老桂树。树干皲裂,枝杈横斜,每年总要迟些才开花。往年这个时候,花已开得满树金黄,香气随风渡河而来,沁入米糕,也沁入人心。可今年,树仍沉默,只余几片残叶在风中轻颤。
“怕是等不及了。”老陈低声说,不知是对树,还是对自己。
他有个女儿,名叫小芸,三十年前在这条街上长大。那时节,每到寒露,父女俩便一起采桂花,晾在竹匾里,晒干后封存于陶罐。小芸喜欢踮脚摇树,笑声惊起一群麻雀。她说:“爸,等我长大了,也要开一家米糕铺,就叫‘寒露香’。”老陈笑着应允,心里却知,女儿志不在此。她爱画画,爱写诗,爱远方。
果然,十八岁那年,小芸考去了北方的美术学院,从此再未归来。起初还有信,后来是电话,再后来,只剩年节时一条短信:“爸,我很好,勿念。”老陈从不追问,只是每年寒露,依旧多蒸一笼米糕,摆在案头,等它凉透,再默默收走。
他知道,有些等待,本就不为结果。
天渐亮,阳光斜照河面,碎成万点金鳞。老陈推车出门,沿河而行。淦河静静流淌,水色清冷,芦苇丛泛着银灰,风过处,穗子低垂,如无数细语在耳畔回响。他走过熟悉的巷口,看见几个孩童追逐嬉戏,手里攥着他昨日卖剩的米糕。那笑容,竟与记忆中小芸的重叠了一瞬。
他在西河桥头支好摊子,刚掀开笼盖,香气便袅袅逸出。一位年轻女子驻足,问:“这是桂花米糕吗?”
老陈点头。
“有特别的名字吗?”
他顿了顿,道:“就叫寒露香吧。”
女子笑了:“真好听,好有诗意啊。”
那一刻,老陈眼底微微发热。他没说,这是三十多年前他的女儿起的名字。
正午的日头依旧炽烈,蝉鸣断续,热浪扑面,仿佛夏天执意不肯退场。老陈坐在小凳上,望着河对岸那株桂树。
忽然,一阵风来,几朵细小的黄花从枝头飘落,浮于水面,随波轻荡。他眯起眼,竟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影,穿米白风衣,长发披肩,正仰头望着那棵老树。他手一抖,茶杯险些打翻。那人缓步走上石桥,脚步轻,似怕惊扰了秋的静谧。待走近,老陈看清了她的脸,眼角添了细纹,神情却一如少女时清澈。
“爸。”她说。
老陈张了张嘴,喉头哽住,终是只挤出几个字:“回来了?”
她点头,从包里取出一幅画,水墨长卷,画的是淦河秋景。芦苇、西河桥、老屋、一盏孤灯,还有桥头那个佝偻的身影,正在掀开蒸笼,热气升腾,如云似雾。画角题着一行小字:“寒露香,忆儿时味,念故园人。”
老陈的手颤抖着抚过画纸,久久无言。
“我走了那么远,”小芸轻声道,“才发现最想画的,是你在晨光里蒸米糕的样子。”
暮色渐合,河风转凉,带着金属般的凛冽。老陈执意要为女儿重新蒸一笼米糕。他亲手筛粉、拌料、上笼,动作比往日更慢,却格外专注。蒸汽升起,模糊了窗玻璃,也模糊了父女俩的面容。
当米糕出笼,小芸拈起一块,轻轻咬下,眼泪无声滑落。
“还是小时候的味道。”
夜深,庭院空明,星河横亘天际,清辉洒落如霜。父女俩坐在院中,共饮一壶酒。酒是老陈珍藏多年的,用当年小芸采的桂花酿成,封坛至今,恰逢寒露启封。酒色微黄,香气幽远,入口温润,似将整季秋意都化入了喉间。
小芸望着星空,忽道:“爸,你知道吗?我在北方的城市,每逢寒露,总会梦见这条河,梦见你掀开笼盖时那一缕白气。原来人走得越远,心就越容易回到起点。”
老陈不语,只将一杯酒缓缓倾于地上,敬天地,敬时节,敬这迟归的团圆。
寒露虽寒,却是芬芳酝酿之时。菊花始华,露凝为霜,万物在清冷中沉淀出本真。老陈终于明白,有些离别不是终结,而是为了在某一刻更深地重逢;有些寒冷不是萧瑟,而是为了让温暖更加清晰可触。
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句诗:“满城尽带黄金甲。”如今才懂,那不是豪情,而是秋的坦然。繁华落尽,方见风骨;岁月冷却,才知深情。
这一夜,他睡得很沉,梦里没有喧嚣,只有桂花簌簌落下,落在米糕上,落在女儿的发梢,落在河面如镜的倒影里。梦外,露水悄然浸湿鞋履,庭院寂静,天地澄明。
这一季寒露,不只是秋的印记,更是心的归途。
当世界渐渐冷却,人心反倒更容易触碰到真实的温度,那些被暑气蒸腾而模糊的情感,此刻一一浮现:对亲人的思念,对岁月的敬畏,对生命流转的坦然接纳。原来,有些寒冷并非为了摧折,而是为了唤醒。
老陈醒来时,天光初透。他推开窗,见对岸那株老桂树竟在昨夜悄然绽放,金黄的花瓣缀满枝头,香气随风渡河而来,沁入每一寸空气。他轻轻抚摸树干,像抚摸女儿幼时的脸颊。
他取下竹匾,开始采桂花。小芸站在身后,拿出画笔,一笔一画,将这一刻描进纸上。
阳光斜照,露珠在花瓣上微微颤动,倏忽映出七分清寂、三分柔情。
这便是寒露,不声不响地来,以一滴水的形态,点破了秋的深意。
且待琼芳生玉露,重拈菊酒赋秋香。
(作者:周玉章 一审:樊思遥 二审:聂国力 终审:伍伟)